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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

年輕的“老”咸菜

2023年09月03日 08:28:37 編輯:

□ 田文海

十三歲前,我生活在汾陽老家的村里,我們家和外婆家是同村。

外公和外婆住在磚砌的窯洞里,窯洞是坐南向北的,共五間。最西面的那一孔窯洞,沒有灶臺,也沒有窗戶,緊貼著窯洞的門蓋了一間坐西朝東的廚房。廚房有窗、有光,做飯的時候還有溫度,只是遮擋了窯洞采光,那一孔窯洞便總是黑黢黢冷颼颼的,放置一些閑置不用的農具雜物和米面、蔬菜什么的。窯洞墻角有一支舊木桌,木桌上有一個黑色的缸,我的姐姐們悄悄告訴我:那個缸里有外婆家泡在老咸湯里的老咸菜。知道這個信息后,我去外婆家院子里玩耍,十分留心觀察那廚房的門開不開著,終于逮住一次機會,見那廚房門沒有掛鎖,外婆外公也不在院子里,便溜進廚房,又竄入窯洞,借著廚房照進來的一絲光亮,找到那只黑缸,推開缸口的紅砂石蓋板,伸手進去撈老咸菜。老咸湯有些涼,也有些濃稠,但是我摸到了一塊老咸菜,手感很綿軟。把老咸菜藏在衣襟下,跑出外婆家的院子,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吃。那是真正的老咸菜啊,一顆拳頭大的、我們叫芥圪垯的芥菜,至少在咸湯里泡了一兩年了吧?已然成醬油色,誘人食欲。嘴唇含著一抿,入口即化,吃到中心部分,醬油色變淺了些,入口也有了些韌性和嚼頭,但是一點也不費牙,異樣香美。只是吃完就渴得要命,跑回家從屋門口的水翁里舀半瓢涼水“咕嘟咕嘟”喝下,頓時產生心滿意足的感覺。其實,我家和村里的其他家戶每年都是要腌制老咸菜的。每年秋末冬初時節(jié),芥菜熟了,我媽就把從大隊里領回來的有限的芥圪垯去掉櫻子(綠葉),然后用水翁里的井水洗凈,把切成兩瓣或不需要切,仍是一整個的芥圪垯碼在“牛腿腿”瓷甕里,碼一層,灑一層顆粒鹽,再放一些花椒、八角等香料,瓷甕基本上裝滿了,芥菜也就所剩無幾。這時候,燒好的開水也放涼了,就適量倒入瓷甕里。這樣腌制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也是年輕的芥圪垯成長為老咸菜,必須經受的考驗和歷練。嚴冬過后,迎來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父老鄉(xiāng)親們把咸菜撈出來晾曬到半干,然后在灶臺上坐了砂鍋,用柴火燒開砂鍋里腌過咸菜的原湯煮制,為了提味或好看,也有加一點醬油的。砂鍋最好,不串味,雖然不是家家都有,但可相互借用。砂鍋煮制過的咸菜便成了老咸菜,但還不算很“老”,想要更“老”,就要把煮制過的咸菜在春陽下晾一晾、讓春風吹一吹,然后放進煮過咸菜的湯里,保存的時間越長,味道越醇厚,就像我外婆家的老咸菜那樣。

到了季節(jié),幾乎家家都腌咸菜、煮制老咸菜,雖然方法和流程大同小異,但是煮制出來后卻是一家一個味道,奇妙得很。汾陽人吃老咸菜,通常是涼拌,想吃的時候,撈出來,切成咸菜丁或者絲兒,放點蔥花,愛吃辣椒地再放適量辣椒;調點醋,滴幾滴小磨香油,攪拌勻了,就是一盤雖然難登大雅之堂,但是老少皆宜的家常菜。開胃,下飯,下酒,百吃不厭,常吃不膩。最是就著老咸菜、喝著噴香的小米粥,那一份爽牙利口的美意,無可比擬。也有等不到老咸湯煮的,比方我們家,因為那時候,冬季沒什么菜吃,人口又多,所以咸菜還沒腌成,便被撈出來吃了,到了要煮制的時候,瓷甕里已沒幾塊咸菜了。也有不要老咸湯泡制的,只把煮過的咸菜晾干就行,常年不壞,隨時都可食用,且免得老咸湯淋漓。那時候,常能見到街門口蹲一個農家漢子,腳邊放一大碗稀飯,一手拿兩個窩頭,一手捏塊老咸菜,吃得酣暢。

村里有小學校,我們是小學生。那時候,沒有什么零食,女生們用削鉛筆的小刀,削著晾干的老咸菜吃,一小片一小片地品咂。最是上課的時候,有人吃老咸菜,滿教室的咸味兒。男生們則不用小刀,男生們牙口好,直接咬一口吃,咬過的咸菜圪垯往往留著縱向的牙印。吃了老咸菜當然會渴,下課后趕忙“驢飲”。喝水填充食物不足的肚子,暫時不餓,可撐到下學吃飯。在村里上小學的時候,我的班主任是城里來的男老師。有一次,我在他上課的時候偷吃老咸菜,似乎沒有被發(fā)現。下了課,他卻把我叫住,不很嚴厲地問我:上課吃老咸菜了?我矢口否認:沒吃、沒吃。老師說:沒吃?你吃的還是胡蘿卜老咸菜!我瞠目,失口問:老師,你還能聞出是胡蘿卜老咸菜?老師笑了,說:胡蘿卜老咸菜好吃著咧!其實,胡蘿卜在我們的家長眼里是水分較大的“好菜”,根本就不舍得腌制成老咸菜。我上課吃的胡蘿卜老咸菜,是我媽腌制芥菜的時候,順手放進去的、沒長成的、發(fā)育不良的小胡蘿卜。老師的鼻子靈,聞味識貨。老師是城里人,我說:老師,城里人也愛吃老咸菜?老師笑了,說:都是汾陽人,怎就不愛吃?胡蘿卜的更好吃咧!只是在上課時吃就不好了。我記住了老師的話,此后,不管什么老咸菜也不在上課時吃。到了又一年腌制老咸菜時,我跟我媽說:腌上些胡蘿卜的吧。我媽說:咱家才有幾個胡蘿卜,還要留著過年包羊肉餃兒咧!我說:我們老師愛吃胡蘿卜老咸菜。我媽就笑著說:城里吃供應的人也稀罕老咸菜?我是認真地點了頭的,我媽卻沒舍得把土窖里的胡蘿卜拿出來腌制老咸菜。

后來,我們一家進縣城住了樓房,沒地方腌制咸菜了,老咸菜就吃得少了。再后來,街上的菜攤上有賣老咸菜的,裝在塑料袋里,約一斤,要五元錢,我是買著吃了無數回的,卻從來沒有品出鄉(xiāng)下老咸菜的味道和感覺。妻子說,這東西不能多吃,含亞硝酸鹽,對人體有害。我說,謬也繆也,我外公外婆吃了一輩子,都活了八九十歲。他專家們說亞硝酸鹽含量高,如果有依據的話,那可能就是拿了一塊老咸菜去化驗得出的結論。他們不知道我們汾陽人吃老咸菜的時候還要調醋、調蔥等,我們叫調和,調和調和,是不是就把亞硝酸鹽調中和了?也未必可知,況且汾陽人喜歡喝茶、喝稀飯……妻子說我強詞奪理,為了以后還能繼續(xù)吃老咸菜,我說:咱多吃少吃嘛!多是指次數,少是指食用量。最近刷抖音,常能刷到關于咸菜的內容,說不要聽有些專家瞎忽悠吃咸菜會致癌,這是不科學的。其實咸菜中的鹽分和其他微量元素可以通過一系列的化學反應,生成抗生素和益生菌,讓身體內部抵抗疾病的能力強起來,更有利于腸胃敏感的人群,且最好是越久越沉,才能越好。既然如此,我就繼續(xù)吃著老咸菜。碰到有賣胡蘿卜老咸菜的,更是稀罕,貴賤是要買回來享用的。只是市場上的胡蘿卜老咸菜實在太少,似乎可遇不可求。后來,與鹽業(yè)公司的五哥相處如親兄弟一般。五哥送我一箱子芥圪垯老咸菜,說是他們公司用傳統(tǒng)工藝腌制的,我用家傳的涼拌技藝,制成一盤菜,驚喜地吃到了兒時外婆家的味道。以后,每年都能吃到五哥送我的老咸菜,也厚著臉皮,問他多要一箱兩箱的,分成小袋包裝送給我的兄弟姐妹和同事們品嘗。反響挺大、挺好,都說有“外婆家”的味道。

老咸菜常常勾起我童年的記憶,想起城里老師喜歡胡蘿卜老咸菜的事。去年,就央求五哥給我腌制胡蘿卜老咸菜。五哥應允后,我買了三百斤胡蘿卜作為食材原料送過去,人工和技術就是他的事了。今年春,五哥打來電話,說胡蘿卜老咸菜已煮制完畢,快過來拿,要不,看見的人這個拿點、那個拿點,拿沒了,他不負責。我匆忙開車過去,五哥已經把胡蘿卜老咸菜分裝在幾個袋里。說從來沒有腌制過胡蘿卜老咸菜,沒想到,這胡蘿卜老咸菜味道這么好,吃在嘴里,柔韌有嚼頭,唇齒都舒爽。五哥這樣說的時候,嘴里就嚼著胡蘿卜老咸菜,一邊卻喝著綠茶。又說,快拿走吧,見了的人都想要,不給,就要掏錢買……我把老咸菜拉回來,分給親的、近的、交情厚的朋友們一些。大家都是汾陽人,都很喜歡,表現出欣喜神色,比得了十斤豬肉還滿足。也有那不滿足的,嘗嘗就行了嘛,卻又來索要,言之鑿鑿,他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都說好,一致認為找回了農村老家的真味。還有一位摯友,大中午給我打來電話,言說,他宴請幾個外地回來的汾陽老鄉(xiāng),上了一盤我給的胡蘿卜老咸菜。老鄉(xiāng)吃著老咸菜、喝著老汾酒,回憶以往的歲月,激動得不行,執(zhí)意要帶一些老咸菜回去,希望我給準備幾袋……我正餓著肚子做飯,心生不悅,說:吃飯喝酒不叫我,要老咸菜就想到我了?摯友“嘿嘿嘿”笑得有點狡黠,我則關了灶火,頗舍不得地給他們包裝胡蘿卜老咸菜。

老咸菜是不老的鄉(xiāng)愁,永遠年輕在汾陽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