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呂梁
呂梁山紅色巡禮
□ 紫簫
車過薛公嶺
山登絕頂。腳下的山名曰薛公嶺,薛公為誰?已無考證。涼爽的風帶來濃濃的山野氣息,站在山巔極目四望,攢巒夾翠,涉目成賞,滿眼根葉蒼秀、草木盤垂,原始灌木林與人造森林相聚于千嶺萬坳中,山巒疊秀,云蒸霧集。
一條青色帶狀的公路延伸上來,剛才上山時的緊張還糾結在心。蜿蜒曲折的路回環(huán)在大山深腹,繞來繞去總是一山放過一山攔,如同在蠶叢鳥道中爬行,又仿佛在一個只見天日的圓形石桶中飛車走壁,司機必須在內(nèi)壁上勻速前進、小心翼翼,連老司機也不敢疏忽一二。這段30多公里的路被稱作魔鬼公路,每公里落差就達24米,相當于每行駛一公里就從8層樓墜落到地面,這么險象迭生的路段正是汾陽與離石的交界山,它隸屬于呂梁山脈。在新中國成立前,這里只是一條簡單的小路,卻是崇山峻嶺中唯一通向晉西與陜北的汽車道。所以,對于過去的老百姓來說,這里“縈迂鳥道少人通,只有豺狼夜過蹤”,層層鳥道,黃櫨遍山,出外謀生越過這道嶺的人常常有別家辭國之悲摧。
站在薛公嶺的制高點,眼睛在呂梁山的腹地中巡游,它的北面是黃蘆嶺金鎖關,南面有鵲頡嶺關隘,薛公嶺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扼守晉陜通道。古來多戰(zhàn)事,這樣的雄關漫道更是兵家殊死必爭之地。當?shù)氐睦相l(xiāng)指著萬綠溝壑下時隱時現(xiàn)的那條路向我講述著1938年八路軍115師343旅伏擊日寇的故事。
呂梁蒼蒼,汾水湯湯??谷諔?zhàn)爭時期,為了粉碎日寇渡黃河進攻陜甘寧邊區(qū)的企圖,3萬多呂梁兒女血染沙場。羅榮桓、陳光兩位將軍率343旅主力5000余人在此伏擊日寇,分割圍殲,7天3次伏擊戰(zhàn),共斃傷日軍1100多人,這就是著名的薛公嶺“三戰(zhàn)三捷”。此役打得鬼子視薛公嶺為鬼門關,從此再也不敢有度嶺的心思,為拱衛(wèi)革命圣地延安立下了首要奇功。薛公嶺大捷也因此威名遠揚,大增了國人的抗日信心。
現(xiàn)在,山頂已是緩坡的路面,雜草露出黃土。老鄉(xiāng)的話把我的思緒帶到當年的戰(zhàn)斗中,在山風的呼喚中,我似乎聽到了震蕩山谷的喊殺聲;似乎看到了槍炮聲連接著火焰,把大地翻卷、墜落又覆蓋著飛沙走石;似乎聽到?jīng)_鋒號聲聲激昂熱血,看到無數(shù)的呂梁兒女含著仇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化作保家衛(wèi)國的旗幟,在硝煙的彌漫中飄揚……
我們中華兒女為了腳下熱土,從古至今有赴死的決心。那被綠樹所掩映的沃土,我相信它的土仍然是紅色的。是年輕的兒子、忠誠的丈夫,是全家動員、全村集結,是一具具錚錚鐵骨手拉手筑起的鋼鐵長城!漫山遍野蔥蘢旺盛的綠不正是那些火、那些熱、那些血的沃盥嗎?那些紅色頓時和我的心對接起一種壓在胸膛的痛,我想起長眠腳下的那些生命,那段血與火所洗禮過的歲月似乎像地火開始在腳下攢動、震顫。
懷著一種迫不及待的心情,薛公嶺似乎有所領悟,它為我們直指離石。汽車加快了速度,因為它知道,那里有更多的故事要講給我聽。
一個叫郝宏武的收藏家將為我打開 一座晉綏革命老區(qū)的紅色記憶寶庫。
赤情燃燒
從薛公嶺一路向東,我的腦海中始終回響著那些伏擊戰(zhàn)隆隆的槍炮聲。車窗外,長勢旺盛的草木像英勇的戰(zhàn)士活了起來,他們齊刷刷地挺起胸膛,機警的眼睛仍然注視著這片曾經(jīng)硝煙彌漫的土地。不知為什么,我的眼眶濕潤,一首歌從心底輕輕飛出:《唱支山歌給黨聽》。山歌本是先民在高原山區(qū)即興演唱的歌曲,自然淳樸,不矯揉造作,充滿山野之氣。而草木此刻爭高直指,仿佛就是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扯開嗓子在空曠的大山里放歌??展葌黜懀恳惶幎加谢匾?,整個大山匯聚起一支雄渾深沉的歌,唱得人心里亮堂堂的,像一團火開始燃燒。
這團燃燒的火在進入“晉綏兵民博物館”之后不僅沒有降溫,反而更令我熱血澎湃。如約見到了館長郝宏武,這位紅色收藏家并不是如我之前想象得站如松、聲如洪鐘的有軍人情節(jié)的大漢,反而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書生模樣,一見到我們,他熱情地把我們邀請到辦公室,幾句寒暄之后他就如數(shù)家珍地大談起他的“孩子”——他把他所有的收藏品都稱作“孩子”,至今已擁有8萬多個“孩子”。他既是收藏者,也是捐獻者。他一邊聊著一邊從文件柜中取出一些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涵蓋晉綏時期黨政軍民的各種黨史資料,我翻看著戰(zhàn)時公告、部隊寫給地方的信件,以及一些重要的罕見資料,還有一些發(fā)黃的報紙、閻錫山的賬本等等。他興致勃勃地講著每頁紙上的故事,我的思緒上溯到了30年前,這樣一位鄉(xiāng)村干部因最初的興趣和愛好而奔走搜集,以一己之力的個體收藏起步,竟支撐起一個地方的博物館館藏,其中不乏國內(nèi)的孤品珍藏。這份堅持是何等的不易!從這個意義上說,他這個“父親”不負其名,如果做不到心細如絲、明察暗訪,怎么能在歷史的殘垣斷壁中抽絲剝繭,找尋回那些失散在民間的紅色基因?有多少收藏者虎頭蛇尾中途而廢,又有多少急功近利者涸澤而漁?
一分鐘也不能再等了,我迫不及待地讓郝宏武帶我走進他一手籌建起來的紅色展館——晉綏兵民博物館。8萬件藏品中的2000多件,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一個3400平方米寬敞、舒適的家。晉綏豐富的歷史,沒有沉默在歷史的歲月風沙中。郝宏武通過30多年艱苦而細心的挖掘、收集、整理,最早于2006年11月20日在山西省民俗博物館向世人展示了晉綏文物史料,后來在柳林縣文化館、呂梁市漢化像石博物館分別進行了展示,一下引起了轟動。他的這些“孩子”由最初促居斗室到租住900平方米的大房直到現(xiàn)在的廣廈,這既是當?shù)卣年P懷,也是一個父親對“孩子”拳拳的愛與責任;既是他個人樂此不疲用生命潛心投入的輝煌,更是他對晉綏紅色歷史復活的偉大創(chuàng)舉。離石,不僅人杰地靈,更是一塊閃耀著紅色光芒的寶石!
喋血忠魂
走進展廳,仿佛涌入了波瀾壯闊的中國近現(xiàn)代新民主主義革命戰(zhàn)爭史的洪流。整個展館寬敞寧靜、內(nèi)容殷實豐富,展覽內(nèi)容以時間為線,分為前言“星火燎原喚醒民眾”,主體“紅色火種照耀呂梁”“先輩足跡光耀呂梁”和結語。主體內(nèi)容分4個展廳展出,一廳“工農(nóng)武裝對敵斗爭”,展示了1921年到1935年晉西游擊隊及呂梁早期的革命火種;二廳“紅軍東征逼蔣抗日”展示了1936年共75天紅軍東征的史料;三廳“熱血抗戰(zhàn)晉安烽火”,展示了抗日戰(zhàn)爭史料;四廳為“戰(zhàn)略要地黎明曙光”,展示了1946年到1949年解放戰(zhàn)爭的史料。史料眾多,令人挪不開步。
一廳一廳地走、一段一段地聽,這時,恍若已身插雙羽飛上了三晉大地的天空,俯瞰它近似平行四邊形的輪廓雄踞黃河中游的黃土高原上,山地、高原相連,太行、呂梁兩座大山地勢險峻,偉大的土地生生不息,必有神圣的種子在生根發(fā)芽。
站在展板前,我久久地凝視著高君宇的照片。說到五四先驅(qū),我們都會想到李大釗、陳獨秀,想到北京,想到那些在天安門前游行、群情激憤振臂高呼的大學生。而看到高君宇,似乎很多人的意識只停留在北京陶然亭“高石”電光火石一般絢爛短暫的愛情上,卻不知道這個人對山西革命組織建設立下了怎樣的不世之功。是他,率先為我們?nèi)龝x大地埋下了金色的革命火種。他是北大才子,師從李大釗,是孫中山的秘書,在莫斯科聆聽過列寧的教誨,是山西第一位共產(chǎn)黨員。在世事維艱中、在閻錫山的高壓封建專制統(tǒng)治中,他高瞻遠矚思想前衛(wèi),能沖破封建鎖匙,影響并帶領賀昌、張叔平等人使山西革命星火燃燒成燎原之勢。他是令人敬畏的英雄,可惜積勞成疾,36歲便赍志而歿,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遺憾,也是民族的遺憾。
一把小號在燈光下發(fā)出幽暗的古銅色光芒。那吹號的小兵呢?那得使多大的勁吹響同仇敵愾的強音,令三軍鼓舞令敵寇喪膽?一聲沖鋒號就是一首披荊斬棘的歌,就是直戳向敵人心臟的飛鏢,就是山崩地裂的滾石雷雨。軍號吹響了,沉睡的土地振奮了,火熱的軍心高昂了,軍號聲聲熱血激蕩,馬蹄聲碎雄關漫道,吹過千萬里河山,從大山坳吹到黃河邊、從地道戰(zhàn)吹到伏擊戰(zhàn),吹得侵略者膽戰(zhàn)心驚,吹出新中國的燦爛曙光。
一只羊皮筏子靜靜地躺著??粗?,我似乎看到了濁浪滔天的黃河,那天上水啊,九曲黃河十八彎,這羊皮筏有話要對我說:它驕傲,它是東進討伐賣國賊的渡河工具之一。1936年2月,黃河冰皮始解,寒風刺骨,冰凌裹挾著濁浪沖擊兩岸。寒冷的2月,敵軍沿黃河高碉修筑、暗堡密集渡口,各碉火力交叉,敵軍想要做到嚴防重守。呂梁兒女冒著生命危險偵察敵情、偷送情報、張貼標語。夜晚的風高過浪,英雄的子弟兵以天兵奇速攻克敵堡、割斷電線,前仆后繼,強渡冰冷的黃河一路北上,關口、蓬門大捷令敵人聞風喪膽。這一只只羊皮筏子啊,在驚濤駭浪中和那些木船猶如蛟龍現(xiàn)世,一次次突破敵人圍剿,一次次令敵人望洋興嘆;這一只只羊皮筏子冒著槍林彈雨躲過戰(zhàn)火硝煙,直把抗日的中堅力量送過黃河,實現(xiàn)了北上抗日的勝利。這一支世界戰(zhàn)爭史上偉大的東征隊伍,75天轉(zhuǎn)戰(zhàn)山西50余縣,殲滅敵、俘虜敵近2萬名,擴軍8000多人,籌款50萬元。山西的革命火種從呂梁燃燒到太行、從黃河之北燃燒到黃河之南,全民皆兵、舉家抗日,大河上下,保家衛(wèi)國。
那些墨盒石蠟、那些馬燈茶杯、那些蓑衣草鞋,留下了多少紅色印跡。將軍與士兵、部隊與群眾,雖然食不果腹、粗麻薄衣,但一切都阻止不了他們保家衛(wèi)國的決心,呂梁大地奏響了黨領導人民奮起抵抗日本侵略軍的戰(zhàn)斗序曲。今天,這些不起眼的文物靜靜地哀悼著那些長眠于斯的英雄兒女,它們是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一個特殊里程碑,它記住了無數(shù)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從有名的劉志丹、林龍發(fā)等,到無名的號兵、艄公、向?qū)?、婦女及兒童。
山風依然在吹
山風依然在吹,呂梁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曾被鮮血染紅。正是這些偏僻落后的小山村,在抵抗侵略、構建新中國由弱變強的宏偉建設中起了脊梁的作用。抗戰(zhàn)8年,晉綏人民把10萬子弟兵輸送給八路軍主力部隊,共作戰(zhàn)2萬余次,這些數(shù)字都曾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F(xiàn)在,他們依然在山風中為黨放歌、為今日的幸福生活放歌。
信仰蔵于心。當郝宏武向我展示他頗為得意的牛蔭冠及其夫人趙輝、牛蔭冠弟弟牛蔭西的27封親筆書信時,作為一名黨員的我心潮起伏。呂梁作為晉綏抗日根據(jù)地的核心區(qū),成為了陜甘寧邊區(qū)的東部屏障、后勤保障基地和重要樞紐。侵華日軍未能踏過黃河半步,除了因為有奮勇殺敵的沙場將士,還得益于多少出糧、出款、出人,諸如牛蔭冠、牛友蘭、劉少白、孫良臣這樣的愛國民主紳士!牛友蘭將住宅捐出作為晉綏邊區(qū)的首府駐地、捐資2萬余大洋,他還將13個子女先后送入革命隊伍,長子就是時任山西犧盟會總負責人、制造出中國第一臺螺旋槳飛機發(fā)動機的牛蔭冠。《牛蔭冠傳》原稿幾經(jīng)易主,最后落到郝宏武的手里。郝宏武給我講述這些故事時話語充滿激動,這個紅色家庭不惜一切代價保家衛(wèi)國,這本100多萬字、紙質(zhì)已發(fā)脆的文稿也是郝宏武正在整理準備出版的書籍。
郝宏武又指著展板上的劉少白向我介紹,劉少白是中國紅色銀行事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毛澤東選集》中毛澤東提到兩位開明紳士,一位是李鼎銘,另一位就是劉少白。劉少白既是前清貢生,又是民國議員,同時還是秘密的中國共產(chǎn)黨員。他曾不顧個人安危把自己的家宅作為黨的秘密聯(lián)絡基地,積極營救王若飛等被捕人士。為了幫助八路軍籌措資金,他把自己的全部積蓄拿出來創(chuàng)辦了興縣農(nóng)民銀行,也就是后來的西北農(nóng)業(yè)銀行。當時晉綏邊區(qū)政府和軍區(qū)司令部所在的興縣號稱“小延安”,作為延安屏障和抗日戰(zhàn)爭主戰(zhàn)場,老一輩革命家賀龍、習仲勛等在此率領邊區(qū)軍民浴血奮戰(zhàn),建立了不朽的功勛;另一條戰(zhàn)線上,劉少白不僅創(chuàng)建了銀行、發(fā)放農(nóng)貸,還興辦紡織廠,推動物資流動,解決軍需民用。毛澤東曾對他大加贊賞,說他實在不簡單,一席話、一支煙就從鄉(xiāng)紳口袋里把錢掏出來了。
而高家溝高級軍事會議舊址卻是郝宏武偶然從一本舊冊子《晉綏革命根據(jù)地大事記》中發(fā)現(xiàn)并考證確認而恢復面世的。郝宏武特意指給我看那些他用鉛筆勾畫過的痕跡,就是這幾筆,塵封的歷史重新展示了它的芳華?,F(xiàn)在,舊址從破敗不堪的蒿草中探出頭,閃爍著溫暖的燈光,笑瞇瞇地接待著四面八方來尋訪它的游客。
朱德的大衣、習仲勛的靴子、賀龍寫給毛澤東的信件、軍隊與地方政府的文書、麻油燈、炕桌、雞毛信、路條、土地證、通緝令、繳獲的日軍戰(zhàn)利品、記錄日軍自述釣魚島是中國的圖冊……一些散落的歷史又重新復活、一些褪色的記憶被打開,一個民族、一方水土在信仰、信念、信心的漫漫長途中得走過多少暗無天日、走過多少泥濘才能到達光明?那些窯洞里的燈光、那些打補丁的軍裝,除了信仰的力量還能有什么來支撐?這些紅色基地隱藏在歷史的烽煙中,那些年輕的頭顱何曾為自己的未來規(guī)劃過什么?他們披荊斬棘在流血,換來今天大地盡開花。
從展館出來正趕上一場大雨,風卷著雨絲襲來寒氣,遠處燈火卻在雨中靜謐安詳。回望紅色展館,它像一顆紅星閃爍在夜空。郝宏武曾說那些藏品只有扎根于呂梁本土才能發(fā)揮它們最大的教育作用和社會價值,其實它們早已涅槃,變成一只火鳳凰飛過整個華夏大地,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脈里激蕩。
“瀟瀟夜雨洗兵馬,殷殷熱血固金甌?!蹦切槲液由桨贌挸射摰泥┭一暌廊辉诎桑∮旰?,山中那些草木應該是更加挺拔了吧!
淅淅瀝瀝的雨中,我又聽到它們齊刷刷地聲音:唱支山歌給黨聽……
本文原載《山西日報》8月4日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