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怡情
□ 常捍江
2024年9月初,一個晴朗的日子,我信心滿滿,攜一幅我創(chuàng)作的“書法”作品,走進縣老年書畫協(xié)會辦公室,把作品端端正正擺在地上,讓老年書畫協(xié)會領(lǐng)導和朋友們點評。并表明我想要參加縣老年書畫協(xié)會舉辦的國慶七十五周年書畫作品展。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有一位老年書畫協(xié)會的朋友坦言:你這幅作品,是典型的江湖書法作品,本次展覽不予選用。
老年書畫協(xié)會的領(lǐng)導們,看著我的“書法”作品,只微笑,不說話。其他老年書畫協(xié)會的朋友們,像是商量過,口徑高度統(tǒng)一,發(fā)出同一個聲音:本次展覽不能選用。我是第一次聽到“江湖書法”這一個評語。差不多是遭雪水帶冰茬澆頭。心底有一點驚訝,失落,更多的是疑惑:“我的書法作品,怎么會是江湖書法作品?再說了,江湖書法作品就不是書法作品嗎?什么樣的書法作品才是可參展的書法作品呢?”
一位老年書畫協(xié)會的朋友近乎耳語說:“關(guān)鍵是,你的毛筆字還沒有寫好,怎么可能創(chuàng)作出像樣的書法作品!急于參加展出,于你于縣老年書畫協(xié)會,都毫無意義。你得從練習基本功開始,先寫好毛筆字?!币雽懞妹P字,就得臨帖,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quán)——你臨哪一位的碑帖都行。我手里多余一份王羲之的《圣教序》碑帖,你拿去臨吧。一會兒我拿過來送你。從今往后,你就一心臨帖,千萬不要只管自己私底下瞎練。一點好處沒有。我除遭雪水帶冰茬澆頭之外,腦子里還遭山體滑坡了,一片亂石塵埃飛揚之后,漸漸看見晴朗的天空里,矗立著我叔祖父,一言不發(fā),面目嚴肅,目光深邃看我。我看見那目光里反反復復迸濺出一溜銀光閃亮毛糙毛筆小字:我和你說過的話,你就沒當回事。
我得說明一下,我六七歲年紀,就有一點喜歡書法了。我一位叔祖父,做過私塾先生。后來又在油坊,皮坊,做過管賬先生。新中國成立后,公私合營,油坊,皮坊,納入人民公社供銷合作社序列,我叔祖父任人民公社供銷合作社主任。當然,那時候我還沒聽說過“書法”這個名詞,村中長輩們都只是說我叔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因一手好毛筆字,人民公社書記,人民公社供銷合作社職工,人民公社社員,沒有人不尊重我叔祖父。甚至縣供銷合作總社主任,都到我們村拜望過我叔祖父。當然,那時候,我叔祖父已退休。
在我們那個小山村,逢年過節(jié),或婚事,喪事,都要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凡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都是我叔祖父所寫。甚至有幾年時間,村街里墻壁上,或村頭崖壁上,宣傳標語,也是我叔祖父寫。記憶里,大多時候,我叔祖父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甚至宣傳標語,身邊總是擠滿人。我總是擠在最里圈。我叔祖父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總是我捧硯,或捧碗。我叔祖父往村街里,或村頭崖壁上寫宣傳標語,用墨汁,或用鮮紅色廣告顏料,就是用大碗盛。當然,墨汁或鮮紅色廣告顏料,都是生產(chǎn)隊從供銷社買回來的瓶裝貨。打開瓶蓋,把墨汁或鮮紅色顏料,倒在大碗里,就能用。我叔祖父往村街里,或村頭崖壁上寫宣傳標語,是用大板刷,就是通常人家往新制的木箱木柜上刷油漆的那種大板刷。大板刷到大碗里飽蘸墨汁,或飽蘸鮮紅色顏料,就開始往墻壁上,或崖壁上刷字。噢,是寫字。寫字不是像往箱柜上刷油漆那樣慢慢刷,是舞動大板刷,在空中快速飛。都沒看明白大板刷是燕子展翅飛翔,還是兩只麻雀斗架或戲耍糾纏在一起忽上忽下翻飛,一個黑黢黢或鮮紅色大字,就懸掛在村街里墻壁上,或村頭崖壁上了。我叔祖父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總是用那種筆桿粗短,筆頭壯實且長的大毛筆,我叔祖父說:“大抓筆?!北热绱逯心骋患胰合保蚣揲|女,不僅要請我叔祖父寫對聯(lián)、雙喜字,還要請我叔祖父吃飯。并且老早就通知我叔祖父:筆墨紙硯,已備下,你不用從你家里帶。我叔祖父早早趕赴現(xiàn)場,撿起桌面上擺放著的毛筆看看,原樣放下,回頭對緊跟在他身后的我說,去找你娘娘,把我的大抓筆拿過來。我們老家,對于祖父的配偶,不稱呼奶奶,是稱呼娘娘。我從小就腿腳勤快,一轉(zhuǎn)眼功夫,就把我叔祖父的大抓筆送到我叔祖父手里了。
我崇拜我叔祖父,因了這份崇拜,童年時候,我是叔祖父的一只跟屁蟲。因了跟屁蟲這份情緣,叔祖父常給我打仿影,讓我用白麻紙襯著仿影寫毛筆字。因了我喜歡寫毛筆字,叔祖父過世時,把一本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碑帖送給我,囑托我:臨帖。我叔祖父的原話是說:臨帖吧,一開始臨形,慢慢臨神。臨形是入帖,臨神是出帖,臨到神似,個性發(fā)揮空間大。不過,具體怎樣就是臨形,怎樣就是臨神,怎樣臨到神似,個性發(fā)揮空間就大。我至今沒想透徹。最遺憾,《玄秘塔》碑帖拿到手當天,我叔祖父就過世。尤其遺憾,《玄秘塔》碑帖拿在手沒幾天,就被同村幾位長輩拿走一把火燒了。同時燒掉的還有,我叔祖父留在他兒子手里的一本《圣教序》碑帖,一本《蘭亭集序》碑帖,以及我叔祖父留下來的眾多整本的薄的,厚的,和單頁的,各種各樣毛筆字手跡。記憶里,《玄秘塔》碑帖,《圣教序》碑帖,《蘭亭集序》碑帖,以及我叔祖父留下來的各種各樣毛筆字手跡,是被一頁一頁撕碎,扔在一堆正熊熊燃燒著的柴火堆上燒掉的。我看見我叔祖父蒼老的面孔,在火焰里扭曲,變形,然后化作縷縷煙氣,飛揚上晴朗的天空就消失了。往后幾十年間,忙于工作,忙于文學創(chuàng)作,再沒工夫接觸毛筆和毛筆字。當然我已經(jīng)曉得“書法”這一個名詞了。并且有硬筆書法,軟筆書法之分。無需解釋,我是在說軟筆——毛筆書法。我像當年或后來敬仰我叔祖父一樣,敬仰所有能搞書法創(chuàng)作的人們。毫無疑問,更敬仰書法創(chuàng)作本身。需要再說明一下,我之所以對我叔祖父和書法念念不忘,還有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另一種激勵,幾十年間,每次外出參加各級各類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臨到活動結(jié)束,舉辦活動單位,總會在會場之外,一個人必經(jīng)之處,擺一溜長桌,上面安置筆墨紙硯,要求:各自留下墨寶。每逢這種場合,我總是悄悄溜走。但凡溜走,總會有一種愧疚涌上心頭:“對不起活動舉辦單位。更對不起我叔祖父?!毕嘈盼沂遄娓敢窃谑?,一定會批評我:對于書法學習,得過且過,沒有恒心。因此,也總會想起我叔祖父囑托我的那句話:臨帖吧,一開始臨形,慢慢臨神。臨形是入帖,臨神是出帖,臨到神似,個性發(fā)揮空間大。我退休之后,下決心重新拿起毛筆,想要讓我叔祖父善待我的那份厚意,落地,生根。不用解釋,我真正開始學習書法,練習書法創(chuàng)作,是我接觸到縣老年書畫協(xié)會的領(lǐng)導和朋友們之后——當然,遭“雪水帶冰茬澆頭”和遭“山體滑坡”那時刻,我學習書法,練習書法創(chuàng)作的自信心,瞬間跌入萬丈深淵,自問:年紀大了,開始學習書法,練習書法創(chuàng)作,不至于是“心態(tài)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吧?一道雄關(guān)就擺在眼前:滿懷信心,捧一幅“書法”作品進入縣老年書畫協(xié)會辦公室,卻遭眾多老年書畫朋友“雪水帶冰茬澆頭”和人造“山體滑坡”。哦,不是說黃昏就不好,是說面對萬千世界,面對漫漫人生長路,對于某一個具體的一天而言,黃昏——日落時分,即便霞光滿天絢爛,畢竟也是接近于一天完結(jié)的最短暫的時刻。在這個最短暫的時刻里,學習——即便再學習,還能贏取到幾斤幾兩黎明的炫目時光?還是那位贈我《圣教序》碑帖的老年書畫協(xié)會朋友救贖我,再次和我悄語說:“人生世上,凡事不可患得患失。”尤其年紀大了,更是如此。隨即,發(fā)給我一條文字微信:讀書悅心,山林逸興,書法怡情。面對面發(fā)微信,我和我這位老年書畫協(xié)會朋友,是第一次??催^微信,我再看我朋友,他也正看我,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宣誓一般低語:“不問收獲,只為怡情?!编?,不止是我這位書畫朋友發(fā)給我這種微信,眾多書畫朋友和眾多老年書畫協(xié)會領(lǐng)導們,也陸續(xù)發(fā)給我類似微信了。
從那一天開始,我潛心于臨帖,每日不少于一小時。每次臨過,總覺心曠神怡。細細品味,別樣事情,確實不可替代。單就這一點,就足夠了!何況,還有對我叔祖父的一份懷念,一份敬仰在其中。愿我今生,在我叔祖父這里,不再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