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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覺寺和十二連城之下

□ 邊草

2025年04月20日 09:03:05 來源:呂梁新聞網 編輯:成柏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把電話打給朋友的時候,我在正覺寺最高階的萬佛殿前站著,朋友在遙遠的異鄉(xiāng),在故園風物無法觸及的地方。多少年了,每次來到或者路過正覺寺,總會打個電話給他。慢慢地,于我,眼前未必還是風景,對他,心底卻愈是鄉(xiāng)情。

朋友的村莊,在正覺寺東側山下。緊鄰著的另一個村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東坡。我總是想起蘇東坡來,想起先賢大儒務弄的莊稼地和菜園子,想起“一蓑煙雨任平生”??膳笥?,他不是個很灑脫的人,他從來認真、向上,工作一絲不茍、按部就班。我們極少聯(lián)絡,打電話時,他問我“又在正覺寺”?呵呵,總是這樣。

關于朋友的記憶,像滾刀切開西紅柿,我喜歡那樣的殷紅。多少年前,正是他第一個告訴我正覺寺,告訴我十二連城?!八隆蔽叶?,他們又叫“大寺上”。十二連城,我總以為是一座古城,可為什么又有這樣一個古怪的名字?后來啊,他才驚異地告訴我:十二連城不是城,是十二株巨大的古柏,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栽,站立在正覺寺東側的山梁上,“一”字排開,蒼勁蔚然,如同一道綠色城墻,故稱。對此,我恍惚了許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站在了十二連城的腳下,山風烈烈,鳥鳴啾啾,我被震撼到了!那種震撼,仿佛隔著數不盡的歲月輪回,仿佛一個上山打柴的小伙子,突然就撞見了神仙,而且一撞就是十二位!這種感覺,直到現在去,依然有,只不過神仙也成了故交,成了老朋友。

世間相逢多過往,可有些人,注定不同尋常。許多年來,朋友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境,逡巡穿行。還有正覺寺和十二連城,像是隔世的相守,總有一輪白色的月亮,從東坡爬上來,爬上十二連城的樹梢,白色月光如流水,蕩漾在綿連起伏的山梁溝壑之間。

朋友又在忙工作,我說“掛了電話吧”。他羨慕我的游山玩水,我告訴他“要學著剝離”,“要內心豐盈”。他笑一笑,說“已經足夠強大”。清風明月,柴米油鹽,人生無跡可尋,各安天命吧!

從萬佛殿下來,紅墻后的榆樹上,榆錢開得富足,幾只小雀子正在啄食,嘰嘰喳喳,上上下下。

我在大雄寶殿參拜諸佛,一尊一尊,磕頭,默念。在殿前的石階上坐下,閉目,養(yǎng)神,放空一切。良久,漸漸進入了另一個維度,高于俗世,高于人間,神靈籠罩著我了,完全附著在了我的身體上:太陽和暖,全是我的;巨大的碧藍的天幕,只為我一個人扯起;群山為我,四面八方,如同大大小小的浪頭,簇擁聚攏而來;一場風,只為我,浩浩蕩蕩;檐頭風鈴陣陣,樹上鳥鳴啾啾,一切都只是為了我。佛音裊裊,眾神只與我一個人交談、呢喃。

“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突然就想到了《西游記》里烏巢禪師,是啊,“人人有座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备┮曄氯ィ介T外還有兩株古柏,許多人在古柏下聽講解,導游濃郁的地方口音,講說頭頭是道,聲音被山風吹亂了吹散了,聽不清楚具體說些什么。不聽也罷,許多話聽多了往往不妙。我竊喜,自己還是有些“慧根”的,可以免于聽聞干擾,可以獨自體悟,肆意妄為。

正覺寺之古老,無確切稽考。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臨縣志》、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汾州府志》記載:“正覺寺,在臨縣城西九十里,漢建,一云金秦和三年(1203年)建。古柏森列亦勝境也。”關于“漢建”一說,不敢茍同,我更偏向于文飛兄弟的推測:即便為“漢”,也當是南北朝時期的“漢趙”(前趙),或者五代十國時期的“后漢”。無論哪一段,都足夠久遠矣!歷史風煙,正覺寺幾經廢建,從來香火不斷。今天后院里藏著的重修時候拆卸下來的數只石獅子,明顯為元代遺物,斑駁滄桑,深諳許多事情,卻集體默不作聲。

正覺寺,最別具一格的當為古柏。相傳,早年寺廟及周圍,古柏星羅棋布。為區(qū)別稱呼,人們將寺院內的柏樹以人物命名,寺院外的柏樹以星宿命名,有“迎客松”、“引路菩薩”、“哼哈二將”、“八大金剛”、“四大天王”、“站殿將軍”、“繞殿侯”、“平西侯”、“藥王樹”、“南斗六郎”、“北斗七星”、“北極星”、“千里一盞燈”、“拔燈圪枝”、“十二連城”等等。此外,沒有名號的囫圇稱呼:小唐王亂點兵。多么可惜啊,如今大部分已經不復存在,唯有“十二連城”完好。山門外,還有“四大天王”中的一株;還有“八大金剛”中的一株,已死,干枯了。

活著的“四大天王”之一,古老蒼勁,歷經風雨歲月,沉靜絕無張揚,郁郁蒼蒼,生生不息。已經死去了的“八大金剛”,樹枝光禿禿、硬生生,一枝一枝直指著天空。走近了看,枯樹的根部栽種了爬山虎,藤條蜿蜒攀爬,一條一條爬過了樹身,爬上了樹枝,直向著天空爬上去。清明節(jié)剛過,藤條新努出的嫩芽兒星星點點,又是一個鮮活生動的春天。樹干背陰的一面,樹皮褪去了,樹身密密麻麻布滿了蟲孔蟲洞。我眼前是出現了幻象的,成千上萬只蟲子蠕動著,出出進進,進進出出。藤條和蠕蟲,都是另一種生——生與死,或許本身并沒有什么區(qū)分。神靈亦與萬物同,樸素,永恒,不過各有形式罷了。我想起了另外一種輪回,一鯨落而萬物生,天地造物,如此讓人動容。

從寺廟來到十二連城,眾人在樹底下穿行:摸索的,環(huán)抱的,仰望的,沉思的,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相互交換著手機,拍照合影留念。我是不喜歡這樣熱鬧的,一個人在邊上踱步,踩著蜿蜒的踩石,踩石一塊一塊,鑲嵌在黃土地里,多么踏實。我是個獨孤曹,總像是孤魂野鬼,飄忽游離,自在,自由。我總喜歡望向遠山,望向飄渺處的山嵐。東坡那邊,有炊煙升起,被山風搓揉,漸漸若隱若現。我還是想起我的朋友,人啊,也與炊煙同。

太陽高了,高過天空掠過的飛鳥。人們漸漸退去,山梁上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了我與十二連城。在最古老的“兔柏”旁邊坐下,好久沒有坐在泥土地上了,感覺有神秘的氣流穿腸過肚,穿及五臟六腑,直沖腦袋穹頂去了。每一株古柏都對應了生肖,我的生肖是豬,站立在隔了幾個生肖的最西邊,樹冠上有鳥群落下,隱入枝葉間看不見了。我開始冥想,想我像鳥群一樣的往生和來世,往生不可知,來世也未知……神仙也未必知道,一切都是混沌不開的模樣。

已近晌午。我從山梁的背面下來,石階很陡,影子總是先我一步。形單影只,是豐盈,還是孤獨?誰像我一樣,有時候閑云野鶴,有時候孤魂野鬼。一樹一菩提,別了,我的神仙老相識們:生命注定孤獨,誰能往旁邊去。

蘇東坡說,廬山煙雨浙江潮。相由心生,妄由心生,本來無一物。遠方一無所有,卻給我安慰。

山花爛漫。我把這個詞發(fā)給朋友,回城。三月,這是我能想到最美好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