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不睡覺(組詩)
□ 李峰
如果能不睡覺
夜越深,夢越重。深夜里的夢,就把我?guī)?/p>
另一個人間。在夢中,父親在老屋,用鐵絲扎著燈籠架子
然后,用大紅的粉簾紙,糊上去。在門洞底,燈籠亮了
照著父親手背上的青筋,鐵絲一般。忽然,燈滅了,我在
醫(yī)院,乘著月光,把父親推上了一輛救護車。再后來,
父親就活在一盞燈籠和一襲月光里,一明一暗。有幾次,我夢見
在街頭鬧社火的人群中,父親的肩上,一會坐著我,一會兒
坐著我的女兒,仿佛我們也是一個社火的表演節(jié)目。父親一邊
在人群中穿行,一邊嘴里念著:十四十五游百病。很快,女兒
又坐在我的肩上,父親卻躺在了病床上,眼神像社火的尾聲
天快亮了,我夢見,我從一座懸崖上跳了下去,飄飄然中
能看見遠方一盞一盞的紅燈籠,還有鬧社火的隊伍。一身冷汗中,我想
如果能不睡覺,就不做夢。在月光和社火里,我還能找到父親嗎?
無端
石頭縫隙里,突然就生長出一株小草,嫩綠色的
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也無法將它與石頭放在同一個視線里
或許,夾縫就是它的大地,就是它的奶娘。在荒野上
拾到一截樹枝,模樣像一個人,只是被風吹日曬
樣子有些粗糙。暴尸荒野也是一種存世的形態(tài),至少
生死都光明磊落。散步中,忽然就走進一個胡同,人間
頓時就不再嘈雜??吹揭惠v騎得破舊的自行車,就能
看出活著不過就是風塵仆仆。胡同的另一頭,就又是一條大街了
我就折回來,又鉆進另一條胡同。不是探秘,只是逃避
不年不節(jié)的,又有人放炮了,或添丁或娶親或上梁或升職
一定是喜事。隱約在遠處,傳來哀樂,或喪夫或喪妻或夭折或
祭祀,沒有固定的時分。無端的事端,看起來,都是那么荒唐
演員
我最討厭,照相的時候,攝影師對我說
笑一笑,雙腳開叉,胸部前傾,臉部向左傾斜
四十五度。后來,我看戲,舉起鞭子,踮起一只腳
就是策馬奔跑。雙眼瞪圓,髯口抖動,就是憤怒
而最直觀的是白臉,那一定是個奸臣。再后來,我看
影視劇,熱戀時的接吻,不情愿,也必須親出一腔
欲望。如果角色需要,就必須在臉上雕刻歲月的風霜
擰松關(guān)節(jié)上的螺絲,或者,干脆從生演到死。印象
最深刻的是一對情人,女子一只手,緊抱著男子,深深地
接吻中,另一只手,掏出一把刀,從背后刺向男子。那一瞬間,我
一下就看清了,愛和恨的正面與反面,陽光的溫暖與灼傷
這么多年,我總覺得身邊一直就有一個跟拍的攝影師
一會讓我演黑臉,一會讓我演白臉。直到曲終人散
卸掉妝時,臉上總是熱辣辣的疼,有時像溫暖,有時像灼傷
身份證
我一直相信,我的身份證,每天每時每刻,都在變
正如它的身份證號碼的最后一位數(shù)“X”。那時,杏花
開了,我就來到杏花村,在一片杏園中,等一場春雨,等
一個叫杜牧的詩人。那會兒,我的身份證的時間,就是
清明前后,那個“X”就是一位詩人。夜深了,在夢中
我夢見了縫紉機前給我做衣服的母親,還有被我
騎在肩上,看社火的父親。清冷的月光下,我能看清我的
身份號中間的那幾位數(shù):19631203。它就像一顆
月亮或一顆恒星,印在天幕上,而最后的那個“X”,是
撲簌簌掉著沒完的眼淚。有時候,我把身份證的
號碼,反扣過。那樣,就看見我頭上的白發(fā),眼角的
皺紋,就忘記了我的年齡,忘記了在有效期內(nèi),與杜牧的
幾次擦肩而過,還有父母生我的那個刻骨銘心的日期
因此,有時,我把“X”求證為杜牧;有時,把“X”求證為眼淚
更多的時候,我把它求證為遺忘或不能忘卻的思念
后來,我只相信,“X”就只等于19631203,這個數(shù)字是“X”的
心臟。X等于Y時,我正在與杜牧飲酒作詩,或做夢
高興
立春了,一只麻雀來到棗樹上,它抬頭鳴叫時
太陽光剛好照在它的小嘴尖上,它是第一個親吻
春天的,我一笑時,它就鳴個不停;小河邊的荒草
在風中擺動,它們并沒有枯死,而是被風搖醒
與春天的約定,就是不停地搖擺。它們不僅要
在春風中醒來,還要把河水搖醒,讓流動的水聲
把我也喊醒,我一笑,河流兩岸就都醒了
那些麻雀的鳥屎,有時候,會剛好落在我的頭頂
暖暖的,像一雙小手。也有幾片絨絨的羽毛,飄了下來
我放在手心里,就像捧著一個暖洋洋的春天;我漫步在
小河邊時,那些荒草就搖得更加起勁,像一群
頑皮的孩子,在河岸上奔走。此時,那條河水剛剛?cè)诨?/p>
清清冽冽地流動著,像有人在我的心中,輕輕地
撥動著春天的豎琴。我再一笑,一個春天就來了
在初春,高興的不是桃花紅杏花白,而是悄悄萌動的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