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號聲聲
□ 李心麗
四十年前,我七歲。雖說少不更事,可記憶里卻已經(jīng)有了一些重要的片段。我把所有童年的記憶分為兩截,一截是七歲前,一截是七歲后。這兩截記憶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中間隔著一把銅號。當然這記憶,也與我升入小學有關(guān),我是在這一年升入小學的,這一年在我們國家的歷史上,是不尋常的一年,但凡與我一樣經(jīng)歷過這一年的人,一定也記住了那些歷史性的時刻,后來我們也常常提起這一年,不僅僅是每十周年的紀念,即使在日常生活,普通的日子,因為這一年是一個開端。
如果說七歲以前的歲月是懵懂的,那么七歲以后的歲月就像洞口的微光,隨著我的成長那光越照越亮,我覺得所有的成長都是在熹微中看到了光亮。
我的成長就是如此。在沒有步入學堂之前,我的生活是這樣的,我所熟悉的聲音中,風聲,雨聲,鳥叫聲之外,還有就是銅號吹奏出的長音。那時我們住在山頂上,院子里有好幾家鄰居,有一個叔叔的任務就是吹銅號集合六隊的社員,銅號的聲音一響,就是集體出工的時間。往往聽到銅號奏響,母親就要趕緊去隊里集合。因為居住的位置高,出了院門,就能將村子前后的人家一覽無余,能清楚地看到這銅號聲傳遞出去的效果,不同的院落里有了相同的景象,人們紛紛從自家院子里出發(fā),有的來回進出,尋找出工的農(nóng)具。
之所以對銅號有很深的記憶,可能因為我切近的感受過銅號的存在,叔叔拿著銅號從我們家門前經(jīng)過,然后從大門走出去,沖著山下的社員,鼓著腮幫子,一個長音一個長的吹,有好多次,我就站在離叔叔不遠的地方,看著那把锃亮的銅號,那是七歲或者七歲之前,它發(fā)出的聲音帶著很強的情緒,它留給了我這樣的記憶,命令和催促,還充滿著一種勞動的激情和歡快。我所有音樂的啟蒙來自那只銅號,那時候叔叔也是年輕的,他會伸長著脖子,把銅號高高的舉起,那時候我覺得他一定是另一種表達。我的記憶里一直留存著那只銅號的聲音,回想起那種聲音,我就會有一種要奔跑的沖動,內(nèi)心還會涌動一種激越的情懷,那時候覺得這聲音會長久地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中,后來,風聲、雨聲、鳥叫聲陪伴著我長大,唯獨銅號的聲音,消失了。
因為身居山頂,院子又大,我們的院子靠近山的最邊上,有大門,但沒有院墻。即使沒有院墻,什么擔心都不必有,院墻下面的地方,是山體,隔了有五層樓高的山底,又有別的院落,居住雖然不是綿密,但是垂直距離,有時候樓底院子里的說話聲,叫喚聲都能傳遞上來,所以說銅號傳播的范圍就不必說了。
父親是煤礦工人,那時因公傷吃勞?;丶伊?,偶爾能隨母親一起出工,為的是攢夠一年的工分。他們走后,我則是留在家里,照看比自己小的妹妹。當然生活也不完全是這么枯燥,遇著母親歇工的時候,我也可以隨了同齡的孩子一起跑去大人在的田里玩,秋天的蘿卜吃起來脆生生的,用蘿卜纓子擦一擦上面的土,那味道非常新鮮。這就是我們偶爾去地里時得到的意外賞賜。有時候則是去挖過土豆的田里,看看有沒有落下來的土豆,偶爾挖到一半顆,那便是天大的驚喜。
除了去集體的田里,還去六隊的打谷場,打谷場可熱鬧了,大娘嬸子居多,打谷場上的聲音鏗鏘有力,非常有節(jié)奏,大娘嬸子像在進行競賽一般,那勞動的場景是熱鬧和歡快的。風車旁勞作的大都是男人,我們小孩子經(jīng)常會好奇的握著風車柄搖一搖,看著從風葉里旋轉(zhuǎn)而出的一股股風。這樣的勞作如果天黑前完成不了,六隊的打谷場還設立著集體灶,那時候已經(jīng)有電了,打谷場里燈火通明。
集體合作社的田里物種很單一,只有可以數(shù)得著的那么幾個種類。糧食類作物有小麥、谷子、高粱、玉米、黃豆,蔬菜類作物有土豆和蘿卜,樹木的種類除了棗樹和槐樹,再就是榆樹和桃樹、杏樹,但不是家家戶戶都有,老果園里還有李子樹,二爺爺固定管理李子園,他經(jīng)常去李子園里鋤草,回家的時候,他會把掉下來的李子撿起來,放到他的草帽里,拿回來給我吃。
那時候物產(chǎn)相當匱乏,雖然沒有挨餓的記憶,但集體合作社里分來的糧食經(jīng)常青黃不接,為了果腹,父母從城里買回來國家供應的蘿卜片和南瓜片,總是買來一大袋一大袋儲備起來,整整一個春天我們的碗里都會漂著這些東西。那時幾乎吃不到白面,吃的最多的是高粱面和豆面,還有吃炒面的習慣,煮了很稀的米湯,喝一碗,然后拌了米湯吃炒面,通常這是晚飯。
這大概是我對七歲以前生活的記憶,這是生活本身的樣子,出一次門,如果能搭著一輛馬車或驢車那就是天大的幸運,況且我們也沒有遠路要走,外婆家就在五里遠的村莊。那段生活相對來說是懵懂和閉塞的,我只覺得自己是一種存在,一種沒有思想的存在。我不知道別人的童年是什么樣子的,我面前是連綿的山,我們玩的地方除了對面的山坡就是村前的小河,偶爾會仰望天空,看晴空萬里或繁星滿天,一切是神秘和遙遠的,一切又是不可知的。
后來上學了,感覺面前有一扇窗戶推開了,我感知到了一個無法描述的世界,書本展現(xiàn)給了我她的那種魅力,書存金石氣,書有墨梅香,也不完全是這樣,它給予我的感覺要大于這樣,遠方,我覺得她給了我一種遠方,在每一頁書里,我分明感受到一個遠方的世界。
也就是那一年年底,土地承包到戶,當時我不太懂得這意味著什么,只是聽大人們聚在一起談論口糧地、豬菜地、自留地、水澆地,各隊把各隊的土地按人口分配到戶,合作社的風車、耕牛、家具也都分配給了各戶。但我分明記得生活就是從那時開始發(fā)生著變化,而且這變化天翻地覆。
分產(chǎn)到戶之后,熟悉的銅號聲消失了,集體出工的景象消失了。我們在上學之余,會隨了父母去田里忙乎??粗约姨锢锏那f稼苗,第一次生出一種不同的感受。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放糧食的甕里,菜窖里,一下子多了滿了,生活一下子變得厚實了。
后來在學習中了解到我們國家處于中緯度地區(qū),屬于農(nóng)耕國家,物種的多少雖然是因為海拔和緯度決定的,但像我的家鄉(xiāng)沿襲下來的耕作傳統(tǒng),充分說明了那個時代各個方面的落后面貌。農(nóng)業(yè)合作社之所以物產(chǎn)單一,不僅是因為海拔與緯度的關(guān)系,還說明物產(chǎn)流通的閉塞。但自從分產(chǎn)到戶之后,自從肚子的問題解決之后,人們的想法變得活泛了,我的父母就是例子。有一段時間他們大量的種蓖麻,因為蓖麻是油料作物,可以賣錢,后來幾年,他們不知道哪兒來的種子,種哈密瓜和棉花,種這些稀奇的物種完全是一種好奇,雖然不算是冒險,但最初的時候母親總是提著心,非常仔細的觀察它們的出苗情況、長勢,秋天的時候我們?nèi)缙诔缘搅宋覀兊乩镩L出的哈密瓜,因為長勢不是很好,稀罕了兩年后母親不再種了。倒是棉花,枝桿雖然比新疆的矮了許多,但母親種了許多年,棉花朵雖然不是那么壯碩,但還能滿足我們一家的需要,后來母親為我們每人做了一塊自家產(chǎn)的棉花被。
在母親的影響下,有許多大娘嬸子來家里討要棉花種子,有時候他們會拿來他們稀罕的種子與我們交換,自從土地分產(chǎn)到戶之后,自主種植讓鄉(xiāng)下的物產(chǎn)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盡管那時還小,不太了解土地分產(chǎn)到戶的歷史意義,但我們都深刻體會到了一種阻擋不了的變化。生活嶄新的一頁翻開了。
銅號聲消失之后,先前的一種秩序消失了,一種合作關(guān)系消失了,當然消失的還有那個歷史性的名詞,六隊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固定的時間表。那時年幼,不記得周圍的人對這件事的反響,集體合作社解散了,過慣了集體生活的人是不是會有不適應,那時根本不會留意這種事情。
各隊把土地丈量,現(xiàn)在丈量還是沿襲了過去的方式,用步踩,丈量好畝數(shù),再定產(chǎn),之后按遠近分為一二三類地,之后再搭配遠近,以抓鬮的方式分配給社員。當時大家是什么心理,父母是什么想法,我一點記憶也沒有,因為這情緒沒有波及到我。
從那時開始,銅號安靜了,村子里安靜了,我唯一的感覺是它消失了,但時間的秩序沒有消失,它又以另外的方式出現(xiàn)。不再整齊劃一,而是多種多樣。勤勞的人家天不亮就出發(fā)了,去自己的田里勞作,也有許多人家,要等到天光放亮。那時沒有表,一位爺爺半夜出發(fā)去地里,去了天還沒有亮,只能坐等天亮,后來根據(jù)他的描述,大家推斷他不到凌晨三點就起床了。
后來我經(jīng)常琢磨改革那個詞,因為那個詞的出現(xiàn)令我常常想起銅號的消失,這是一種不再需要集合的象征,與此同時,這激發(fā)了大家的一種主人翁意識,出工的時間比集合的時間大大提前了。同時,收工的時間比往常的時間可以不斷的后延。
大概精耕細作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這自主不僅是時間的自主,而且還有種什么苗的自主,創(chuàng)新也是從這時候來的,追求豐產(chǎn)的想法也是這時候來的。母親喜歡鉆研,在農(nóng)村科技種田的書上了解到一種得來很容易的肥料,那就是草木灰。每到夏天的時候,鄉(xiāng)下家家戶戶以燒柴禾為主,爐膛里的草木灰通常倒掉了,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我們家的草木灰都攢了起來,裝在一個袋子里,去地里的時候把草木灰背去撒到田里,所以父母種地自然要比別人辛苦。好在這辛苦自然就會有回報,我們家的莊稼比別人家的莊稼長勢要好許多,產(chǎn)量自然也高。記憶中經(jīng)常有人來我家取經(jīng),不僅探討肥苗技術(shù),而且讓父母幫他們拿主意,倒茬該種什么苗。
后來姐姐上了高中之后,盡管那時候地里已經(jīng)開始施鉀肥、磷肥之類的化學肥料,但母親還是保持了使用草木灰的習慣。姐姐在化學課本上學到了草木灰,告訴了母親一個知識,草木灰不能淋雨,那樣會降低它的肥效。后來我們家的草木灰都放到了柴房里。經(jīng)由母親,草木灰肥料在我們村成為了常識。
我也是后來才漸漸了解土地革命這個詞的,相較于土改,這是一次聲勢浩大的革命,它大大地解放了生產(chǎn)力。勞作之余,大家有了更多的想法,擠時間跑跑短工,做個小本買賣,與外界的接觸日益深入,我的父母也在這樣的潮流面前不甘落后,除了不斷地琢磨種好那幾塊地,后來開始發(fā)展起了副業(yè),起初養(yǎng)雞養(yǎng)豬,后來買了一頭牛,買賣的行為不再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了。
那時候漸漸的,搞副業(yè)的人多了,養(yǎng)豬算是副業(yè)中最主要的一項,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豬,家家戶戶都養(yǎng)雞,也可以算作是自給自足。
明明知道這樣會帶來收入,雞蛋不僅可以吃,還可以賣錢,以前為什么不養(yǎng)呢,我拿這個問題問過母親。母親說是因為之前人都吃不飽,哪敢喂長嘴的生物,之所以后來既敢養(yǎng)雞,還敢養(yǎng)豬,是因為家家戶戶都有了余糧,人有的吃了,搞副業(yè)就有條件了。
當然集體這個概念并沒有消失,村級機構(gòu)還在不斷的發(fā)揮它的作用。
那是差不多幾年之后了,一次傍晚,校園里開社員大會,村干部宣傳村里要搞的調(diào)產(chǎn)項目,發(fā)動群眾栽種果樹,增加收入。再后來的幾年,村里的集體水澆地里栽種了一大片葡萄苗,據(jù)說是從山東調(diào)運回來的,而且漸漸的,雖然家家戶戶極少種麥子,但賣白面的三輪車就停在垣上,吃不完的糧食全部換來白面吃。
父母對種地懷有極大的熱情,這表現(xiàn)在種植的種類上,我們家的田里陸續(xù)多了幾種品種,在小學語文課上學到落花生的課文不久之后,我們家的田里也種上了花生苗,我們家的菜地里種上了西紅柿和黃瓜,后來種類越來越多,茄子、青椒、生菜、油菜,這些種類在合作社時期聽都沒有聽過。等到家家戶戶都有了種植的自由,個體的主觀能動性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傍晚閑暇的時候,大人聚到一起經(jīng)常談論莊稼的事,哪塊地里宜種什么不宜種什么,聽說又有了什么新品種,后來我才知道某一段時間我們吃的小米是新品種晉谷二十一號。漸漸知道我們經(jīng)常吃的土豆也有不同的品種,我們家的地里不僅種了普通的土豆,還種過紫土豆和后來的黑土豆。
世界闊大的畫面通過書本展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那便是小時候心中隱隱的快樂。樓上樓下,電視電話,不僅僅是一幅畫面,也成了對未來的一種期待和向往。我所擁有的想法和期待都是從書本而來,不過這種期待和向往并沒有讓我們等太久,當村里有了第一臺電視機,當來觀看的人太多房子里已經(jīng)坐不下,主人只得把電視搬到院子里,那種被吸引的動力激發(fā)了人們的愿望,之后第二臺電視機,接著第三臺,前后幾年的時間,到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機,距離我們坐在教室里朗朗的讀樓上樓下電視電話,差不多也就是十年的時間。
經(jīng)過十年的侍弄,分配在我家名下的那十多畝田地,已經(jīng)成為我家的固定財產(chǎn)。母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地是刮金板,種地三年親如母。身為一個農(nóng)民,每天與土地打著交道,我非常理解母親對土地的那種真切感受。
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那變化不勝枚舉,1998年的時候,農(nóng)村已經(jīng)開始安裝固定電話,生活逐漸寬裕的人家批宅基地蓋新房了。這個時候,距離我記憶分水嶺的那一年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因為家里比我小的弟妹還在上學,所以村里第一家買電視機,第一家安電話的絕對不是我們家,村干部號召的種植果樹這類的事情母親倒是走在前列,那時候我家的口糧地里種上了果樹和梨樹,母親還買了果樹栽培技術(shù)的有關(guān)書籍在那兒學習,跟隨村里的隊伍出去參觀學習取經(jīng),掌握了果樹剪枝和嫁接的技術(shù)。父母依舊喜歡在土地上忙碌,有時候母親還被鄉(xiāng)鄰請去傳授剪枝技術(shù)。
從吃不飽飯到后來的自給自足,再到后來的走向富裕,我感受到了生活悄然發(fā)生的那種變化,固定電話安裝不到十年的時間,鄉(xiāng)下人也隨著形勢的變化陸續(xù)用開了手機,沒有幾年的時間手機在鄉(xiāng)下也普及了。
作為一名親歷者,我沿著歲月之河走過了這四十年,我感受到了一種時光的饋贈,它讓生活越來越好。
沿著時光漫步,我就會想起那支銅號,它最后的吹奏無疑是改革開放的號角,盡管它是最后的演奏,但在我的心里,它不是終結(jié),而是另一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