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翻《河防一覽》《水經(jīng)注》，期望能從中找到破譯《詩經(jīng)》中流水阻隔情愛的解釋。結(jié)果一無所獲。思路跑偏了?？茖W(xué)從來解釋不了文學(xué)，更解釋不了文化。

情愛是洪水猛獸，原始時代先民們強烈旺盛的生命熱力勢如爆發(fā)的火山。

洶涌澎湃的愛水必然沖破自然界的河流阻隔和早期人類學(xué)文化層面的“河流”的禁錮，去完成人本意義上的男歡女愛，這是人類繁衍的本能，更是人性中最為豐饒和柔嫩的部分。作為最早的文學(xué)，《詩經(jīng)》怎么可以缺席呢？怎么可以不在場呢？

不會的。

于是，“風(fēng)”來了。再高的山峰擋不住“風(fēng)”，再寬再深的河流也擋不住“風(fēng)”。“風(fēng)”吹來了人間的歡聲笑語。

對壩壩的圪梁梁上哪是一個誰？

那就是我要命的二啦妹妹。

沒有誰能夠阻擋人間“要命”的情愛。有誰敢說這首撕心裂肺的民歌不是《詩經(jīng)》中《匏有苦葉》的余響和尾音？

自由、真誠的諢言諢語從來都是出自民間，它不作偽、不故作高深 、不假裝莊嚴(yán)，它更不會使用“美聲唱歌”，于是，“風(fēng)”自然而然地來了。

葫蘆有葉葉味苦，

濟水深深也能渡。

水深連衣渡過去，

水淺提衣淌過河。

濟河水滿白茫茫，

雌野雞叫聲咯咯，

濟河雖深不濕軸，

野雞鳴叫為求偶。

大雁鳴叫聲諧和，

東方天明日初升。

你若真心來娶我，

趁冰未化先過河。

多么自然的“通俗唱法”。就《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而言，它一定是地地道道的民間歌謠，“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云門》，理不空弦”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帮L(fēng)”和文人詩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不修飾。它想甚唱甚，即景抒情、即事為喻?！皾诲墶薄s緊渡過來吧，河水不深，還沒有淹了車軸呢。別怕，水真的不深，你趕緊過來吧。多么家常的語言。古人的示愛就是這么直接，不繞彎兒。喜悅中充滿焦躁，憨直而情真。這種熱切的愛是原始的，它完全用不著含蓄，也完全用不著深沉。一切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如春天的種子，只要條件適宜，秧苗一定會破土而出。

愛情從來就不好寫，主要是很容易寫不好?？晌乙f，在《匏有苦葉》里頭，愛情的書寫太成功了，他擰巴著寫，是凰求鳳。它描寫的是人類純情初露、至誠可愛的稀世珍品。

初戀，大多發(fā)生在水邊。也許水的歡快、清澈、自然在先民們心中和他們的戀情有著驚人的相似？

三月的流水被稱作為桃花水，也叫春水。王羲之在流水淙淙的春水邊順手寫道：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

暮春就是農(nóng)歷三月，“暮春之初”，加上“修禊事也”，那只有上巳節(jié)。在永和九年的上巳節(jié)，王羲之等一干文人雅士硬是把原本消災(zāi)祈福的活動演變?yōu)橐粓雒骨Ч诺氖⒋蟮脑娢穆?lián)誼會。我推測，王羲之他們一定也干了別的什么事兒，只是那一紙《蘭亭序》名頭太過響亮，蓋過了別的事情。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這是杜甫老先生筆下描寫三月初三日的紀(jì)實詩句。從古人更多的文字中，我們知道，上巳節(jié)是一個從會稽到長安，從東晉到大唐，從楊貴妃到山野村姑，全民嗨皮的重要節(jié)日，是古代男女狂歡的日子。這一天的活動項目大致是這樣安排的：水邊春游?？纯椿ú?。洗個野澡。在這個過程中，大家各自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尋找自己順眼的異性。遇到看上的人，直接表達，經(jīng)典路數(shù)是：

我摘朵木瓜送給你，只是為了挑逗你，我不要你的瓊琚。我不是想要報答你，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有的妹子死纏爛打，軟磨硬泡，她主動邀請一個男孩一起去水邊玩，男孩直接拒絕了她。這是兩人的對話，我抄錄如下：

女：觀乎？

士：既且。

《溱洧》中對這個場面的描寫非常經(jīng)典，從文字中，幾乎可以看出兩人的聲口和各自的表情。

“去看水吧？”

“我去過了，不去了?！?/p>

妹子沒有放棄，她再次邀請：

“且往觀乎！”——去過就陪我再去一次嘛。

我敢斷定，原文中應(yīng)該還有對話，被孔圣人刪掉了。這句話是這樣的：

女：傻哥哥，你真的以為只是去看水??？

士：那……走吧……

兩個陌生的男女就這樣完成了第一次約會，他們玩得盡情盡興，分手時不知誰送給誰芍藥——“伊其將虐，贈之以芍藥”。

春水渙渙，游人如織，“有女如云”“如荼”，上巳節(jié)情愛狂歡的集會“殷其盈矣”，這是多么盛大的場景啊！

古往今來，寫人類情愛的文字汗牛充棟，能把兩性的狂歡寫出酣暢淋漓，純樸自由，文字中洋溢著清新氣息的能有幾人？

《詩經(jīng)》就是《詩經(jīng)》，孔老夫子沒有看走眼。《詩經(jīng)》是描寫人類情愛的《圣經(jīng)》。